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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送 别》

散文《送 别》

2022-12-13 13:14:50 来源:中新网新疆

  散文《送 别》

  里 扬

  1975年9月10日,阴霾沉郁,这个秋天肃杀而凛冽。我们下乡的几百名学生纷纷将行李扔到车上,如同将命运抛到车上,任由它行驶颠簸。

  临走的前两天,我决定将下乡的事告诉父母,父亲很是惊愕,母亲泪流如注。我如果提前告诉他们定会挽留,事到临头再说,是因为要迁户口,准备行李,不能隐瞒了。

  我决心下乡,是因为我长大了。我姐姐16岁工作,哥哥16岁下乡,我已堂堂七尺男儿了。每每回到家里,母亲还在为我们做饭洗衣,父亲早出晚归终日操劳,我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我不是懂事了,是一个男儿的本能让我抉择,我必须走出这个家。

图一:《唯一的全家福》
前排左一是我父亲,左二是我弟弟,左三是我母亲,左四是我妹妹。后排左一是我,左二是我姐姐。

 图为:《唯一的全家福》 前排左一是我父亲,左二是我弟弟,左三是我母亲,左四是我妹妹。后排左一是我,左二是我姐姐。

  我不是忤逆之辈,男儿大了,对母亲的过度关爱有排斥。我和父亲也没话说,他要教训我已力不从心。我开始习惯特立独行,不愿跟父母商量什么。不说话可以和谐相处,一说话容易争执。我到了自我决断的年龄,再呆在家里,确实不合时宜。我浑身散发的荷尔蒙浓烈刺鼻,和父亲呛人的莫合烟很难兼容;我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儿与傲骨嶙峋的父亲很难关在一个房间,我的成长已势不可挡。一一我必须尽快离开父母,我继承了他们的血脉,我要成为父亲一样的人,在他腋下,我怎么成长呢?!但唯一难以割舍的,就是我对家的依恋,那是儿子与父母的血脉相连,是生命基因的死结,谁也割舍不断。

  临行前,母亲把家里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一只,算是为我壮行。一大盘鸡我匆匆吃了两块,父亲缩在屋角一只接一只的抽烟,母亲早己哭成了泪人。我说:你们都不要送我!一一我毅然走出家门,就像当年父亲离开故乡那样绝决。我回头看看,见弟弟妹妹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父亲没出门,我听到母亲在屋里的哭声。

  中学大操场四周插满了红旗,大树上悬挂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有作为!”,前来为知青送行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同学们按照单位分配上了汽車,我也早早上了车看着下面话别的情景。

  起风了,秋风携着金色的落叶扑打着送行的人们。车队慢慢启动了,喇叭播放着激昂的歌曲,车下的人们哭成一片。我出发了,告别父母和弟弟妹妹,离开这个城市去农村广阔的天地,我要远走高飞。

  突然,我在车上看到父亲,他颤颤巍巍的靠在一棵大树下,木然地盯着我。啊,是我的父亲!秋风里他如此单薄虚弱,仿佛再来一阵风就能将他连同落叶卷走。在这众多喧闹的人群中,我一眼看到父亲,对,那就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父亲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我,象个孩子,满眼的无助无奈,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此刻,我和父亲相隔不足百米互相凝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未如此互相注视,我们的目光拨开层层人流,不能让他们遮挡我们的视线。……儿子,让我好好看看你。69年,我的大儿子16岁工作就开上运输车,他聪明好学,工作积极,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多么疼爱的长子啊!但万万不幸的是,在一次运输车祸中他失去了生命。那年,大儿子才17岁。今天,我又送二儿子去下乡,你今年已18岁。儿子啊,父亲如果能以命相抵,我都不愿让你离开父母,离开这个家!……我紧紧地盯着父亲,从未如此将炽热的目光全部投向父亲。

  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和儿子对父亲的敬仰是基因传承和血缘赓续。如果有人劫掠你的儿子,父亲定会以命相抵,如果有人敢辱我的父亲,我会以死相拼,这不是说人有多高尚,这是生命的守望,这是物种的延续,这是动物的本能。

  我紧紧地盯着父亲。我爱父亲,也畏惧他。如果我做错了事,他的脸色会沉下来,如果孩子们表现好,他面有悦色。记得一段时间我学习不好,老师家访,父亲目光严厉地看着我,我战栗了很久。我长大了,和父亲偶有抵牾,他也只是轻轻看看我。他对我不表扬也不批评,只是那目光里有慈爱也有期许。

图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建国后第一批党员,是黄梅县张河乡第一任乡长,是湖北省级劳模。五九年带队支援边疆建设,屯垦戍边,先后两次荣立三等功。

 图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建国后第一批党员,是黄梅县张河乡第一任乡长,是湖北省级劳模。一九五九年带队支援边疆建设,屯垦戍边,先后两次荣立三等功。

  我望着父亲……父亲啊,你是我生命的源头,你的血脉穿过万水千山,注入我的生命。你带着我们从荆楚大地而来,在祖国西域边陲安营扎寨开枝散叶,今天,我又传承着你的基因和意志,去广阔天地续写屯垦戍边的壮美篇章。

  早年,父亲坐似铁塔,行走如风,力大无穷,声如洪钟。如今,两鬓斑白,满目沧桑,虽有英雄风骨,但也是老将黄忠了。那是一九五九年初夏,父母亲背着抱着四个孩子,随同众多湖北支边青年从九江码头登船,前往遥远的新疆。我的姑姨舅奶等众多亲戚前来送行,船上船下哭天喊地的,如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现实版。父亲性格内敛刚毅,从不掉泪。父亲是建国后第一任乡长,第一批党员,是省级劳模,是支边带队的。他组织着众多乡亲登船至武汉,乘火车至新疆尾亚,又改乘汽车长途跋涉至奎屯,历时近一个月。八千里路云和月,从南国至北疆,餐风露宿,征尘滚滚,完成了史诗般的迁徙。当父母亲回忆起家乡父老为他们送行的场面时,父亲总是抽烟一言不发,母亲总是热泪滚滚。说当时生离死别天昏地暗的,自己怎么上船坐火车乘汽车,怎么到了新疆脑子一片空白。一路上,望着茫茫戈壁飞沙走石,父母亲都沉默不语。姐姐和哥哥在车上颠簸的一直睡不醒,母亲只是本能地把我和妹妹紧紧抱在怀里,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汽车到了奎屯车排子垦区,把家眷们放在一排排新挖好的地窝子跟前,妇女孩子们才如梦初醒,嚎啕一片。

  父亲死死地盯着我,怕我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四年前痛失长子,情感稍有平复,现在又送我下乡,可想他内心的煎熬,我可再也不能失去我的儿子了……但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顾大局识大体,只要国家有号召,人民就积极响应。就像当年他们几万荆楚儿女背井离乡,西出阳关,惊天地泣鬼神,在亲人的哭喊声中虽肝胆俱裂,但也是慷慨激昂,毅然决然,义无反顾,那真是境界高远,人生豪迈啊!

  汽车缓缓启动了,父亲跟着送行的人流缓缓挪动脚步……他的目光迟滞却闪烁光芒。他似乎在哀求我不要离开。我猛然感到父亲像是个孩子,需要儿女照顾,反哺之恩舐犊之情同时咬噬折磨我,面对下乡与守侯,我该怎样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呢?!

  汽车已抛开了父亲,他怔怔地站在那,乞求汽车慢些走,让目光在儿子身上多停留一会儿。父亲在我眼里如一尊神,我平时不敢与他对视,我觉得那是大不敬。我恪守着家族的尊卑秩序,不敢贸然与他招手,那样显得轻浮。父亲也很少抚摸孩子,他日夜劳作撑起这个家,就是给孩子们最大的父爱。每到夜晚,父亲温慈仁厚的目光悄悄落在每个孩子的身上,我们感到那是世上最奢侈的直抵人心的疼爱。我从不见父亲向孩子们招手,他跟我们也很少说话,该说的母亲都说完了。他就是黙黙守护这个家,他最晚睡最早起,当一家人安然无恙,他便蹲在一角舒心地抽烟。

  汽车与送行的人流缓缓前行,儿子的身影模糊了。我知道父亲不会挥手,即便人潮淹没了儿子,他会凭借基因指南在茫茫人海中辩识儿子;即便儿子走过万水千山,他也会沿着血缘的密码找到儿子。招手挥手这些仪式感在我们父子间显得陌生,好像父子俩不是亲的。他的一个眼神,儿子就知道那是命令或是召唤;他唇角或面部不经意的颤动,儿子就知道那是责备或是提醒;他随意的一声咳嗽或淡淡的笑意,儿子便心领神会,儿子总是可以本能地体现父亲的意志。

  父亲站在那张着大嘴不停地哮喘着,他时不时避开攒动的人头,生怕看不到我。父亲的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惧感,那是从他生命深处突然闪现的,是我从未看见过的。他的眼神年轻时坚定从容,中年时豁达宽厚,老年了散淡而慈爱。他的眼神里没有犹豫彷徨,没有回避闪躲,没有卑微屈从,更不会有恐惧和胆怯!我太熟悉父亲的目光了。记得两年前一个晚上,父亲曾对家人说,和我们一起进疆的湖北人,这几年走了好几个了,我怕是也活不了几年了!他轻描淡写,对死亡毫不畏惧,我母亲转身用衣襟擦泪,而我惊恐不已,我们这个家怎么能没有父亲?!我感觉父亲的坚强足以超越生命的界限,他怎么会丢下妻儿就走?!但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他越发的消瘦,行走迟缓,白天晚上不停喘息,他似乎隐隐感到来日不多了,但他的头从未低下。我唯一能真切地感受到的,他不俱死亡,他只是对这个家无限眷恋和对孩子们骨肉般难以割舍,他把一大家人从南方带到新疆,他怎能撒手而去呢?!

图三:《我的知青年代》。

图三:《我的知青年代》。

  在五十年代,他和全国支边青年在亘古荒原上开垦了万亩良田,在漫长的国境线上建起一座座现代化的城镇,他们既是一支屯垦生力军,又是戍边的农场人。在共和国峥嵘岁月里,他们在西域边陲书写了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迁徙、最宏伟的拓荒,最宏伟的镇边。父母亲这一辈子养育了这么多孩子,又和他的同辈把国家的屯垦戍边事业做的坚如磐石,彪炳史册。但父亲老了,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似乎进入生命倒计时……父亲在北疆冰天雪地一干十几年,工作没日没夜,身体早已透支,早早落下了哮喘肺心病。他先后两次荣立三等功,这在和平建设年代需要怎样的拼命和奉献,才能获得如此殊荣?!他耗尽了生命的全部能量,只给自己留下能顽强站立起来的力气。父亲老了,儿子站起来了;父亲该退休了,儿子要下乡了!这些都是日月轮回,生命交替。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这是国家的事业,就是要一代一代人传承红色基因,永久固边安邦。

  生我养我的父亲啊,我从没赞美过你,因为所有词汇在你身上都黯然失色。你生我养我,天下有什么辞藻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恩呢?!父子血脉相连,你是我生命的源头,我是你生命的延展,在这个生命共同体面前,所有的溢美之词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秋风萧瑟,父亲依旧站在那里,象一尊铜像。那虽衰弱但永不言败的身躯,那虽气息奄奄但仍闪耀光芒的生命,是对儿子最隆重的送别。儿子也在这丰硕的秋日里,在滚滚人流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壮严华丽的成人礼!

  我看到父亲即将被人流与尘土淹没,我用目光向父亲献上儿子唯一的深深的崇拜。……猛然间,我又看到了妹妹带着弟弟也来了,妹妹搀着父亲的手臂,年幼的弟弟依偎在父亲身旁,父亲傲然屹立。我姐姐已远嫁它乡,母亲难以承受离别之痛,这就是我的全部家人啊!一一此刻,我看着父亲,恨不能拨开人群,扑向他的怀抱……

  冥冥之中,我和父亲似乎都预感到,今天,我们完成了父子间的生命交接,也是父子间真正的送别。

  车队在滚滚烟尘中浩浩荡荡前行,父亲的身影彻底消失……秋风劲,尘土扬,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坐在行李上,双手抱着头独自抽泣……

  1976年6月10日,父亲去世。

  作于2022年11月5日

【编辑:孙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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