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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之间

2022-04-16 13:21:41 来源:香港2022年《文综》杂志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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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晓雷

  如果没有对土地的热爱、尊重和赞赏,或者不高度重视土地的价值,那么人和土地之间的伦理关系就不可能存在。

  ——(美)生态学家 奥尔多·利奥波德

  我知道自己昔日三次来疆,感知和收获是大不相同的。

  青年好奇看新疆,中年记者走新疆,壮年作家访援疆人,身份角色不停转换,人生阅历不断增值,我的感知新疆、悟识新疆,走过了从年少到成熟的质变飞越历程,如今我在拥有六旬之人生阅历的时刻再次入疆,真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将通过感受、回悟、发现三“过滤”的文字,提升认知,发掘新意,弘扬新疆丰富的人文精神。

  王小军 摄

  圣湖静平

  记得首次来喀纳斯湖,是2015年7月中旬 ,我们吉林省作协的十几位作家,在长春早上六点起飞,全天起落转机,马不停蹄地飞,赶到喀纳斯湖畔的小楼宾馆入住已近子夜。餐后作家们虽劳顿不堪,却都穿上羽绒服(夏穿冬装特神奇),兴奋地在小院里散步,此时气温已降至零度,晨雾潮湿漫上来,大家如入《西游记》云雾仙境,漫步如曼舞,湿漉漉的惬意,让我终生难忘。

  第二天早上,我平生首次看到了晨雾润裹中的阿尔泰山与喀纳斯湖。

  当时,我们被大巴载上湖东侧的高山停车场,接下来需沿栈道徒步拾阶而上,直攀山顶观鱼亭,鸟瞰喀纳斯湖全貌。然而,实现此目标并非易事,因为这天早晨,山间银雾缭绕,雪山蓝湖全在云雾间飘来闪去,像与游人捉迷藏般顽皮,未等我把相机焦距“坐实”,美景就飘乎不见了,这让人越发着急,急得我来了个孙悟空的“猴挠”,我被自己滑稽相逗得失声大笑,身旁大叔级老作家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笑声好响亮啊,你这大顽童!”我来不及答话,一边沿着栈道努力上攀,一边举着相机连连抓拍,“咔咔”的相机声,像首激情恋歌,似乎有意在回应老者。

  遮蔽阿尔泰山、喀纳斯湖的大片银雾,如帷幕慢慢拉开,银纱似的浓雾渐渐散开,变成团团云朵,西南侧头颅高昂的雪峰露出真容,冷峻雄奇,突兀峥嵘。

  云雾缭绕的喀纳斯湖,刚刚卸下银睡袍,湖水像一湾发光的碧玉,那幽蓝与朝阳相辉映,那不断变色的湖水闪闪灵动,温润柔情,此刻湿漉漉的喀纳斯湖如睡美人,已被一缕金灿灿的朝霞唤醒……

  王小军 摄

  在山顶观鱼亭眺望湖面,那里竟如一缸浓浓的蓝染剂水儿,其毫无犹豫地把微风送来的一缕缕白雾,一朵朵白云,一片片白雪,一把抓进染缸里,转眼一揉一抖间,青云起处,没了白,没了灰,没了绿,没了黄,没了青,山谷萦回里,群峦蜿蜒中,腾起一湾巨蓝如海的碧湖,其视觉冲击力令人瞠目!我无奈其灼人的魅力,却在目不转睛间,早已泪光闪闪……哦,这就是久违的喀纳斯湖啊,阿尔泰山的惊天杰作!喀纳斯湖,是高原之巅孕育的一泓浓蓝浓蓝的碧玉巨泉。

  我想起拉斯普京的散文描述家乡湖泊的句子:“置身贝加尔湖上,你会体验到一种鲜见的昂扬、高尚的情怀,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感到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玄妙概念的触动。你突然感到这种强大存在的亲切气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万物皆有的神秘魔力。”

  这就是六年前,我首次见到的阿尔泰山和喀纳斯湖。

  2021年9月26日晚,从乌鲁木齐市飞抵布尔津县的喀纳斯机场已晚上10点多。匆忙餐后,急赶夜路,子夜时分我们入住景区的鸿福酒店,虽房内开着电暖器,却寒凉刺骨。因为要与喀纳斯湖重逢了,我心里盈满渴望,尽管这样想着,仍无法入眠。

  王小军 摄

  喀纳斯,为蒙古语,即富美神秘的意思。作家刘亮程有篇散文叫《喀纳斯灵》,他写的绝非那些自然记述的科技概念,如其为高山淡水湖,南北长24公里,东西宽2.9公里,湖最深188米等等,而他的描述是“喀纳斯是灵居住的地方”,故而这里的树木、山石、月亮、湖怪、甚至传说,都是灵的承载化身,它们都在感悟得到的神奇秘境里活着,这和那句蒙古语的意思有神的相似。我这样想着,感到被窝里涌来了丝丝暖意。

  第二天下午,我们乘游船驶入了碧蓝幽深的喀纳斯湖。

  这片神秘的湖泊四周狭长,两岸是红黄绿的五花山,幽幽倏然,色彩斑斓。西北纵深友谊峰方向,层峦叠嶂的阿尔泰雪峰,蜿蜒峻峭,满目慈祥,如慈母欣赏女儿,一刻不停地凝视这静悠悠、蓝荧荧、平展展的湖面。

  我感到喀纳斯湖的静,来得极其突兀。

  游船驶入湖中不足五百米,好像我的耳朵突然失聪,首先感到游船静止湖中,我左看右看,眼里满是山峦,绿的、青的、红的、黄的山峰浮动着。我侧看横看,眼里满是葱茏的树木,云杉、冷杉、落叶松、五针松、疣枝桦、欧洲山杨、西伯利亚花楸树,黑、灰、白、红、紫、黄、绿、绛众色纷呈,那些茂密的树叶,就像无数张饥渴的嘴,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就急不可耐地吞下了所有的声音!

  王小军 摄

  于是,我们在这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好像进入神奇的无声世界。可以看到天上飞过的雁鹤,可以看到同游者嘴唇的嚅动、鼻翼的喘息,可以感到脚下的湖水浮动、胸腔的心脏狂跳……这无声的画境,这静默的世界,如沉静的海洋,似乎没有一丝声息,静得无边无际。这正应了作家梭罗《瓦尔登湖》写到的意境:“在这片广阔的湖面上,一切纷扰不安都会立刻平息下来,化入平静……”。

  喀纳斯湖的平,也来得超然无我。

  游船湖中荡漾着,这片情意依依的海缎蓝湖面上,虽有轻风儿掠过,却看不见湖波涌动,喀纳斯湖像不老的慈母,面颊饱经风霜,却平正开阔,这种平是饱纳精神含量的平,以我的理解,喀纳斯湖的平,就是一种超越自然的无往而不胜精神的巨大平视:

  喀纳斯湖与山峦平视,尽管群山环护自己,则将众山常揽于自己怀抱,早晚睡于湖面的山影……难道这不是一种平视精神的再现吗?

  王小军 摄

  喀纳斯湖与图瓦人平视,尽管阿尔泰世居生灵万千,则图瓦蒙古人,虽寥寥却从不孤苦,视其如己出,辟其以牧场,赠其以牛羊,木刻楞家园延建于岸畔,牧野饱浸阳光……难道这不是一种和谐包容精神的平视吗?

  喀纳斯湖与森林平视,尽管森林像其浓密的睫毛,则林木丰润于水,年复一年地给予,四季轮回地付出,众林不仅走过韶华岁月,连苍老亡故的倒木,也执意留在湖边……难道这不是一种对挚爱精神的平视吗?

  喀纳斯湖与大地平视,尽管其知道自己的平,与地平线的平相同,则其低调而寡言,大里容小愈丰,小中润大则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顾莫问东西,大小成知己,平合相融何意觅南北……难道这不是一种兼容并蓄精神的平视吗?

  王小军 摄

  喀纳斯湖与天空平视,尽管自己从未刻意与谁攀附亲缘,其则理直气壮地昭告天空,仰视你即我的天,俯瞰我即你的天,我的气息即你的雨雪, 你的云霞即我的遐想 ,我的炽爱即你的雷电,湖与天共享诗意,即是远方无际蔚蓝的海洋……难道这不是一种互为依存放飞精神的大平视吗?

  喀纳斯湖和阿尔泰山高原,都源自相同的那片神灵万变的蔚蓝。秋风拂来,湖水里数千颗宝石星座跳跃,那里显现的青是山的精灵,绿是树的魅影,金是秋的神灵,白是雪的仙圣……喀纳斯湖与阿尔泰高原相拥环抱,神灵才得以延展,这是没有距离的水天情缘。喀纳斯湖与阿尔泰雪峰牵手,与苍天共融,同铸不倒的精神:人与水互为天助,共铸人间温暖的家园。

  眼前的湖、山、树、河、秋,都在向我诉说着久别重见的喜悦……禾木老乡、喀纳斯古河、百年毡房,高挺的云杉、清澈的碧水、遥远的雪峰,都构成了现实与梦幻的诗境。

  金山履影

  我足踏阿尔泰大地,在欢畅的额尔齐斯河畔,在神秘的喀纳斯的湖面上,我出现了神灵遨游的瞬间……

  早年,我领略过吐鲁番的温馨炽热,喀什的遗韵古风,赛里木湖的恬淡静美,巴音布鲁克的曼妙神奇。

  今天,我在阿尔泰山的丛林间穿行,似在云雾间飞翔、梦幻中漫步……这山青青、水灵灵,草碧绿、毡房点点白、牛羊漫山岗的景象,让我疑惑自己不是身处遥远的新疆,如俨然回归我的呼伦贝尔故乡。

  王小军 摄

  这五彩斑斓的山岗,这冲鼻的草香,这纯净的空气,让我产生了奇妙的幻觉,在最美的地方旅行,映现脑海的第一印象常常是:这里的美丽,就像我的故乡。

  现在想来,从知道“阿尔泰山”的名字,直至半个多世纪后,我有幸亲近这座横亘在中国西部簇拥三国疆界的“金山”。这是新疆再赐我的最好机缘,这是上天恩赐我的深情厚礼。

  我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在森林中穿过,在河谷里迂回,在山脊上行走。

  王小军 摄

  我眼前是蜿蜒绵长的五花山脉,满谷激情涌动的高原河流,满目首尾相连的峻峭雪峰,满川茂盛葳蕤的冷杉云杉……我瞠目赞叹,故而想到了作家契诃夫这句话:“森林能使土地变得更美丽,能培养我们的美感,能提高我们的灵魂。” 我为契氏的精妙升华拍案叫绝!

  这次我确信,自己果真再次行走在阿尔泰山的怀抱里了。

  此刻,阿尔泰山就在我的眼前,昭示着生机和敬畏:

  阿尔泰山的大森林,像疏密相间的浓眉,繁盛而挺拔,深情脉脉,丰盈厚实,其浓绿绵长不绝,生命流向远方。

  阿尔泰山发源的额尔齐斯河,像奔腾不息的血脉,洁净执着,一路向西向北,穿越亚欧大陆千万里,直抵遥远的北冰洋。

  阿尔泰山的青褐岩体,就是支撑生命的骨骼,强健而刚毅,庄严中饱含热度,坚固中高举永恒。

  阿尔泰山的空气,像健康肺叶过滤的清风,润爽而柔情,抚慰旷野,催绽百花漫山岗,小鸟天鹅放声欢唱。

  阿尔泰山就在我的身边,呈现着雄浑和圣洁,升华浩淼与广博……远眺莽莽无边的山峦,近观牛羊徜徉的牧野,仰望苍鹰翱翔的蓝天,我猛然感悟到:人类在阿尔泰山的怀抱里,如众多大小不等的微尘,尽管人类是渺小的,却该自觉相融于阿尔泰,呵护于阿尔泰,这恰巧是在保育我们生命的根。

  王小军 摄

  此刻,阿尔泰山内外放射的炽热磁力,让我惊愕、让我驻足、让我心动,让我身不由己,我似一粒微尘铁砂,被它暖暖地吸纳、紧紧地拥揽入怀,之后我陡然跌进了丰饶的幽深中,变成了懵懂的“醉氧”者。这对我这个多年寓居于水泥高楼、几乎断了“地气”的城里人而言,无疑于一次跨世纪的超级穿越,在七小时万里飞行之后,我竟然在森林手臂的簇拥下,在群山颔首的施礼中,在河欢水笑的真情里,变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飘飘然未饮酒怎奈身先醉,欣欣然未遇喜事为何激情汹涌?我情不自禁,心何以堪?

  思来想去,解释我几近癫狂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闯进了阿尔泰山的博大胸襟中,被其彰显的大与小、远与近、厚与薄、狭隘与广袤的巨大落差所震慑,大有圈养小马初见广袤草原的惊诧与惊醒——这人与大自然撞击的回响,将长久萦回于我生命历程里,给我恒久的启迪。

  王小军 摄

  阿尔泰山是生机无限的母亲,是人类栖息的福地。

  我记得书上曾这样描绘:一次,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在野外散步回来,兴冲冲地写道:“置身于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难道还能留得住敌对感情、复仇心理或嗜杀同类的欲望吗?人心中的一切恶念似乎就该在与作为美与善的直接表现形式的大自然接触时消失。”

  王小军 摄

  面对这座沉实厚重的金山,我感到我的肉体无形缩小,我的心境却无限拓宽,站在阿尔泰山的肩膀上,我顿悟远祖传承于我们的生存精神:即人若立“人”,必须平依大地,眷顾苍天。

  今天,我的步履走过金秋时节的阿尔泰山,迎接我的将是一次盛大的生命洗礼……

  2022.1.9,长春

  陈晓雷

  作家简介:陈晓雷(图特戈),蒙古族,呼伦贝尔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中央戏剧学院,当矿工5年、做记者编辑20载。曾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报刊媒体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著作《大地童谣》《缺失苹果的高原》等7部。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的兴安  我的草原》分获第四届中国煤矿优秀图书奖、第十一届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长篇小说《黑眼睛 蓝眼睛》获第五届吉林(公木)文学奖。

  (本文原载香港2022年《文综》杂志春季号)

(编辑:阿丽娅)